如果你热爱这片土地,并且热爱到疯狂,那么,你可以和艺术家肖萱安同行。我说的这“同行”,不是虚词,因为我和他就是并肩旅行最多次的旅伴。我们有同一种对风景、现实的热爱,说话都是湖北省的宜昌方言。我们一起走过三峡的很多地方,走过近十年,一起发现过那里的诸多隐秘,分别给对方的行为艺术作助手。他是最好的艺术旅伴——懂得朴实而美好的事物,懂得照顾人,更懂得照顾同行的艺术家的疯狂,同时,他总是在充分尊重同伴感受的情形下,才展示自己同样作为艺术家的疯狂个性。还有一点,他很穷困,但总是背得比别人重,总是抢着埋单。旅途上,你更能发现,谁是你的知音。我可以说,他就是我最好的朋友,能够分享的朋友。我们的旅程,艰难却又神奇,每次行走,都会在贫病的现实荒野上突然发现一片星光灿烂。那时的幸福感,是难以形容的。
然而,在三峡走了十来年后,美好之处越来越少。我认为我们应该扩大视野。1999年春天,我到了四川灾区,也约他前来汇合。我们走了几天,但只是在作纪实与报道,这是我们的本份。我们不能一开始就去讲个性,也确实没遇到触发灵感的事物。最后一天,我们才觉得可以慰劳一下自己,按照我们以往的爱好,去看一看庙宇——那总是中国意境的收藏者。就像回光返照,如我们经验所料,这一天果然出现奇迹。
其实那天我们从什邡宾馆中醒来的时候,感觉并不好。外面不停下雨,阴暗潮湿。我的表情一定严肃得可怕。明早我可就坐飞机走,老肖也将回到他孤独而艰难的生活中……今天必须看到什么!必须出发!走出房门,第一个奇迹就出现了:司机小黄小心地陪着笑说:“颜哥,对面女人叫床。”他又对肖萱安重复:“肖哥,对面有人叫床。”
我定了定神,果然,咱们对面的房间正在强劲地“啊,啊,啊,啊”……唉,还有比我们更早用功的人。我有些心慌。就叫了声:“声音小点嘛,走廊上都听得到!”
然后就赶忙下楼。不久上面查看房间的服务员,打电话下来说掉了胶卷。我只好又上去,电梯和我们房间分别在走廊两端,可是刚一出电梯,竟听见那阵阵的“啊啊”声……始终保持同一样的擂鼓似的节奏和同一样的音高。走进我们房间,强烈的叫声中,一位中年女服务员麻木地站着,等我麻木地把胶卷拿走。
她的表情,是没有表情,是被生活重压着的那种。对面在极乐,而我们沉默的人还是沉默。这一幕很有意味。好像说,这就是生活,这就是人生。
这些年,在三峡的路上,我们总是像是行走在教堂。从来不会有欲望。不过这一回还是很刺激我。我更加郁闷了,很久都想不通,又忘不了。讽刺的是,我今天是想看庙。什邡,据说是佛国。出城北不久,刚有小山,就看到山前一座庙。
这是一座讨人喜欢的庙,叫大王庙,它不像多数寺庙是新造的,是嘉庆年间建筑,盖着青瓦,穿斗式房子都不高,没那么夸张。有两个好看的古朴的亭子,都垮了小半边,像是解剖给人看一样。这个场景可以一看,但也不比我们前几天偶遇的寺庙更好。我们呆了一会就走了。
不久雨基本停了。山又高了一些,路边山底又出现了一个小庙,只有一座大殿似的建筑,垮了半边。无人管它了。这是火神庙,看起来是民间人士当代新建的,相对粗陋一些。菩萨都倒了,只有观音还端座着。她面前只有一个铁罐,插着三五根香。铁罐上有“三峡”两个字露出来,让我们楞了一下。原来这是三峡牌油漆的罐子。
从路上看火神庙,观音小小地出露出来,是泥土颜色,背负屏风似的青山。这是一个很普通的场景,但也是一张好作品。现在想起来,观音的表情,很像早上那位中年女服务员。那种沉默。再走了几里,山猛然升起。在蓥华镇尾吃早饭。小黄就问人附近有庙没有,就有人说:前面一百米就有一个。
这庙在公路边的山头上。首先要登上一截陡梯子。看这梯子很当代,想必那庙也没多大意思。进山门后的院落一看,四围的建筑果然没多少味道。
不过,寺是层层而上,上到第二层,就看到殿中千手观音没了头颅。再上,就见一排石窟,几十个菩萨东倒西歪。虽则是现代作品,也还不错,我急忙叫老肖上来。他一上来也是一番惊讶。我又往山上走,一众小窟相连,层出不穷,每窟一堆佛爷,最后几间渐渐塌顶,日晒雨淋快一年,罗汉们奇形怪状,脸色古旧,青苔满身,芳草绕足。真是越发让人心跳了。
老肖很激动,急急拍了起来。我一时手足无措,干脆上去将寺看尽再说。就又上了台阶几十,到山头顶部了。我一看,恍如隔世,喊道:老肖你快上来,惊天动地了!
但见此处,众佛露天,三佛犹自端坐,五佛身首已分——其中四个头颅,成一列排开。此时云蒸雾涌,四围高山若隐若现。真是大境界啊。我看寺不下数百,从未见过这般情境。
早上那声音所造成的困惑烟消云散。你有你的快乐之事,我也有我的极乐世界。祝你快乐。
雨越来越大,就淋着拍摄了两个多钟头。下去准备告辞,老肖却又折入石窟寺的另一侧。说这边还没看一眼呢。然后又听见他喊道:长江,快来快来,到这边来,世界末日了!
于是跟上。先有一个圆形小山门,上书罗汉堂,又有一联:
地可传经任它尘海飞千劫;
我如证果合是云堂第几尊。
然后是一座长长的大瓦房,建成层叠状上去。进去,如天堂之梯,八百泥人,千奇百怪,莫可名状,或坐或卧,或正或歪,或肤色如常,或灰头土面,或无头,或无身,或已化为隐约之形。如同山崩地裂,好似灾区与生活之隐喻。天堂之门由此打开,地狱之门由此而进!
我们仿佛看到另一个北川县城,好象听到百十魔王欢笑,万千生灵呼喊。哭笑悲欢,凝结成一场天地间的大悲咒。
人生不过如此。
肖萱安说:“三天都拍不完!”我们共拍了六个钟头。那种神圣,那种神迹出现的感觉,也只有当初拍摄长江边上扇沱村的王爷庙可比。我的大机器很笨,并没有拍多少。肖萱安这次并没有和我多说话,只是默默地劳作。他纪录的中间,还做了“读报”的行为艺术,在这众神中间,读一张燃烧的报纸。后来,在这里的读报照片,被一家当代艺术杂志作了当年连州摄影节专题报道的跨页大照片。那次连州的主题是新闻摄影,编辑给这张照片压上“新闻摄影已死?”的题目。
我们中午饭也不吃了。下午走时,问了一位尼姑,说这是海会堂,明朝就有,六十年代毁了,1976、1977再建。1990年代,增建了八百罗汉。这次地震,没有人员伤亡。寺方希望修好毁坏的东西。我们真想建议,那些菩萨罗汉就不要修了。这才是最该保留的地震遗址,这才是赴汤蹈火拯救世人的我佛精神,这才是众佛和世间的本相……
我们赶路,往龙门山腹地,想看一下著名的红白镇。这是我们的最后一天。最后一天,老天爷给我的恩惠不断。我们看了一下老蓥华寺,主殿尚好,式样也很可爱。到了红白镇,镇子竟已不存在,成了一个大工地。可见当时地震之烈。前面大山没路了,只得掉头,向东往绵竹市境行去。这就看到了穿心店化工厂遗址。在这里,有堆成高原一样的灰渣,渣堆中竟还有一个美丽的榭,也是一个有意味的场景。比起海会堂,这更是当代中国的一个“显象”。
在这里,路边有一位老汉,和我们聊了起来。他本人就在化工厂做事,跑得快,但同车间的工友死了四个。父母都八十几了,死难。儿子在山坡上,跳坎逃生。又说,此地有一老农,不久前去领受灾补助金一万多元。万元一沓,回来看少了两千,竟然上吊死了……
走的时候,车不点火了,老汉和我们一起推车发动。灾区狂奔这么多天,车也不行了。不久便是绵竹市金花镇境内。我们还是在寻找精神的避难所,请佛陀打救我们。我们看了云盖寺。乡间陋寺,和尚跑了再也没回。天暗下来,我们已在平原上。忽然又见“三溪寺”路标,便又向北开了七八里。我们需要反刍似的有仪式感的道别。天快黑了,龙门山在青色的雾中,又站了起来,像昏沉的大屏风,肃穆庄严。车行到山脚下,那寺已关,看上去地震没造成损失。这是一座古寺。寺前有一古桥,桥两边有巨大的龙头龙尾。啊!我们又想起三峡众多的古桥了。
那山门线条简单,在夜幕上有个粗朴的轮廓,富有古韵,独自沉默,让我深深感动。
可以走了,我们已经历高潮。我们也许过不好美好的世俗生活,但我们总归还有海洛因一样的精神高潮。老肖这天没多说话,我知道我们想的一样。我想起我们在重庆云阳县看到山中一座优美的古桥时,他这个艰难的艺术修行者竟然说了这样一句话::“老天爷真是对我太好了。怎么就让我搞摄影了呢!这辈子能搞摄影!真是太幸福了。”我们为摄影而活,仿佛摄影为我们而生。我们该跪下,感恩图报。我们祝福所有,祝福受难的人,做爱的幸存者,破损的山,庄严的寺庙,和像落难者一样狂奔的我们自己。我们知道,如同在三峡,我们极乐地收藏了痛苦的记忆,痛与快乐都切进我们的灵魂深处,让我们的人生不致于虚度,这也是三峡摄影精神的延续。我们必将呈现出所谓好的摄影——对现实本质的忠心描述。正如肖萱安现在展示的照片,它们就是现实的本质。它们已超越灾区与事件,呈现出世界的本质。
尘海千劫,愿菩萨保佑所有的生灵。 |